忆“数学王子”往昔意气飞扬老妻廿年后复习痛苦与幸福

  • 2006年12月27日
  • 南强故事
  • 作者:林小红  厦门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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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鸣镛(左)和他的学生陈景润

  他是陈景润的老师,当他在函数论方面的一项研究成果被命名为“张鸣镛常数”,并列入教育部审定的函数论教学大纲时,陈景润还只是数学王国里的一株小苗。但历史的原因,他长期被抹去了名字。
  在他去世20年之后,厦大数学系将在明天给他举办一个纪念活动,并为他出了一本纪念书籍,稿件全是他的妻子曾僖老师约来的。
  她说,“约稿和校稿的过程,就是复习痛苦的过程”,“你问过我的幸福问题,我现在可以回答你:和他靠近在一起,我们幸福。只是太短暂了。今天,他还能被人怀念,对我来说,就是更意外的幸福”,“如果有来生,我还想和我的张老师在一起,我会放弃更多的自己,照顾好他。”

               “数学王子”懂五国外语,爱写旧体诗

  曾僖也是数学世家的女子,当她在bat365在线平台数学系读书的时候,张鸣镛正是她的老师。“他讲课,字正腔圆,声音太动听了。”她递给记者一本书,是他的学生怀念他的文集。“你翻翻看,10篇里有5篇能回忆到他这一点。”
  “我做学生的时候,听卢嘉锡讲座,想进去听两分钟就出来做作业,谁知一进去就钉在那里不动了。听张鸣镛讲课也是,被他的声音钉住,拔不出来。”
  1953年,曾僖家乡遭台湾的国民党轰炸,弹片进入她的身体,她切除了一颗肾。住院期间,张鸣镛来看她,她奇怪:“你怎么知道的?”他说:“数学系女生就几个,少一个,我怎能不知道?”他又说:“身体弱不要紧,数学靠思考,又不是拿锄头。”
  1954年,大二下学期的函数课,主讲老师是张鸣镛,助教是陈景润。陈景润嘴拙,上课时就忙着写板书,一口气能写十几分钟,有次刚写完发现张老师立在门口,头一缩,做了个鬼脸回座位上去了。张鸣镛笑着说:“讲得很好,继续上去讲。”就坐到教室后排了。
  张鸣镛是典型的“数学王子”,讲课意气飞扬,连教案都不写,就在香烟盒上写几个章节目录。他身材修伟,出口成章,人气非常旺。因为对数学和对张老师都感兴趣,所以她特别努力。
  张鸣镛刚刚任教,就发表了两篇微分几何方面的论文,一篇是德文写的,一篇是英文写的。曾任过厦大校长和生物系主任的汪德耀先生得知他是数学系的,就对他说,有一篇用德国古文撰写的生物学论文,没人看得懂,整个生物系和外文系都没人能翻译,请他帮个忙。张鸣镛很严谨地翻译出来了。
  他的法文、日语甚至葡萄牙语都很了得,旧体诗也写得棒。读大学时,他的老师、我国著名数学家苏步青一上课,往往会先念两句:“天山万丈雪为土,天山女儿好歌舞。莺喉燕袖两悠悠,玉笛琵琶夹兆鼓(上兆下鼓)鼓。张鸣镛,好极了。”
  这样的天才,最爱永远是数学。他写给她的第一封信就是:让我们在阿基米德的数学乐园中,共同创造新的景点……


    惊世爱情护着他,妻子是块柔韧的盾牌


  曾僖大学还没毕业,张鸣镛就出事了。
  那时“反右”刚刚开始,和张鸣镛一同从浙大来的同事,因为某些言论受到暴雨般的批判,张鸣镛说了句公道话:对这样的同事应该和风细雨。矛头立刻就转到他头上了。
  组织上不断找曾僖谈话,鼓励她揭张鸣镛的短。她知道,只要自己说一句张鸣镛的坏话,就可以得到表扬,就可以“进步”,可是她每次都柔和而坚定地拒绝了。她说:“他只跟我谈数学。”
  她很快就成为被“反动权威和右派看中的学生”。在轰轰烈烈的“反右”中,她没说过一句漂亮的政治话,她所能做的,就是在宿舍里看专业书,上面遮盖着一本“红旗”杂志。
  1957年,陈景润被调往中国科学院之后,张鸣镛难受地跟她说:“他如果不是我的助教,就不会冷处理调离厦大。”
  1958年她毕业了,被发配到浙江嘉兴当中学老师,离她的数学理想远了。嘉兴当时只是个小小的县城,她的到来,就像“苏三起解”,当地人隐约感觉她是个戴罪之人。她唯一能安慰自己的是,她的良心24小时贴护着她,不曾离开。
  她和张鸣镛曲折地保持着联系。
  1961年,他高兴地向她汇报:“帽子摘啦,摘啦!”他没想到,“摘帽右派”仍然是一种特殊称号,她却决定和他结婚。“我们走在路上,没人敢和我们打招呼。我只想一生一世跟他走下去,就当全世界只有我们两个人。”
  不久,“文革”到来,张老师被造反派打成重伤。她约定:“每周一定给我写一封信,再不行,寄一个空信封也好。”他做到了。
  直到1972年,她才调到厦门一中当老师。


    研究数学时,就把幼女放在抽屉里


  在分居的十几年里,张鸣镛因为经常错过食堂开饭时间,只好喝浓茶抽劣烟解决饥饿。两人每次见面第一句话就是:“这次可以呆几天?几号去买回程票?”她回到厦门,才生了他们唯一的女儿。
  他宝贝自己的女儿,每次称完体重,如果孩子大便了,他一定要扣除大便的分量,给女儿记下精确的体重。
  有时他抱着女儿开始伏案研究,便把女儿放在旁边的抽屉里,还说:“你们就是不愿动脑筋。”结果孩子尿了一抽屉,他又不好意思地说:“手抱还是有道理。”
  两人住的居室太小,她得带着女儿外出回避,才能给他清净的空间。而为了让她和孩子睡好,他也常常挤到教工  她曾经想过,和这样一个“数学王子”生活在一起,自己的数学天分也会被挖掘得更好,她也能在数学领域里占领一席之地。但是,因为生活和环境所迫,她最终只能放弃自己的理想,她只求自己成为最好的中学数学老师。这一点,让张鸣镛很失望:“你可以考我的研究生,我的很多研究生,不也是从中学老师考出来的吗?”
  但是,她已经全力以赴了,“人生的角色我都扮演了,但角色太多,我没一样能扮演到最好。”
  正当他带领厦大数学系向世界前沿水平冲刺时,被查出肺癌。她责怪自己没能照顾好他。他走之前说:“只要再给我5年时间,研究工作一定会赶上世界先进水平。”
  从发病到离去太快了,他的女儿只有11岁。对于妻子和女儿,他没留下一句话。至今回忆起来,曾僖都说:“这是要原谅他的地方。出师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满襟。他的离开,对家庭的打击还远远不如对我们国家数学事业的打击大。”


    被淡化处理 他也痛楚过


  曾僖说,陈景润是张鸣镛的学生,也当过他的助教。陈景润不爱洗澡,不修边幅,没人愿意接近他。他的幸运是遇到华罗庚,更幸运的是,在周恩来总理出国访问时,国外数学家提到了他的名字。
  其实,当时国内很多科学家都被外国人关注,但因为害怕有“里通外国”的嫌疑,都不敢对外联络。当陈景润在官方关注下,终于走上顺途,并且声名卓著之后,在关于他的各种报告文学和新闻报道中,都不见张鸣镛的名字,而代以“教复变函数论的老师”。在上世纪80年代,一篇发表在《科学之光》杂志上的“陈景润在bat365在线平台”,经过审稿后,只留下一个“他”。
  曾僖问张鸣镛:“你介意吗?”他苦笑一下:“没什么。”不过,她明显感到他的痛楚,那是一个科学家没有遇到合适生存环境的痛楚。他说:“我是不能主动和陈景润联系的,会害了他。”
  “文革”结束后,一次张鸣镛去江汉大学(武汉大学前身)开会回来,跟曾僖说:“陈景润也去了,他见到我,远远跑过来,紧紧握住我的手”,“陈景润还跟我说‘张老师,我没贴过你大字报。我说‘贴了也没关系’。哈哈。”
  1981年,陈景润应邀回母校参加庆典活动,在4月的《bat365在线平台》校刊上发表了《回忆母校对我的培养和教育》,其中特别写到他在撰写第一篇论文“他利问题”时,李文清和张鸣镛老师对他的帮助。
    陈景润在文章中说,“他利问题是数学论中的中心问题之一。华罗庚教授对这个问题有重要贡献”,当他想要进一步研究这个问题时,有些犹豫,“像我这样一个还没进入科研之门的小毛毛,能推进华罗庚的研究成果吗?这样做会不会自不量力、枉费心机呢?”李文清和张鸣镛热情鼓励了他,他写的论文也拿给两位老师看,“他们仔细审阅过论文,觉得很满意”。
  在厦大60周年校庆的第二个晚上,陈景润登门拜访张鸣镛,双手敬送三件礼物:第一件是他赢得国际声誉的“1+2”论文单行本,一件是一叠图片,还有一件是中国科学技术协会第二次全国代表大会的专用铅笔。在书和图片上写着“非常感谢老师长期的指导和培养。你的学生陈景润敬礼。1981年4月8日。”
  直到今年,他的名字才第一次与“陈景润的老师”同时出现。


    张鸣镛生平


  张鸣镛(1926-1986),温州人。少年时代,他就自写一副对联:“知数理共天文一色,待天才与奈端齐飞”(奈端是当时牛顿的译名)。1942年,考入浙大数学系(当时有“东方剑桥”之称)他是能同时上我国著名数学家苏步青、陈建功研习班的少数几个学生。1948年,大学毕业后,即被母校选拔为助教。
  张鸣镛担任浙江大学数学系助教期间,在苏、陈两位教授的指导下,取得令人瞩目的成果。1950年,他阐述芬氏空间子空间平均曲率的几何定义的论文,成为当时这方面问题的唯一文献。1955年,他在函数学论方面的一项研究成果,被命名为“张鸣镛常数”,并列入教育部审定的函数论教学大纲。他在多重调和势位、多调和张量等理论方面的系列成果,受到在罗马尼亚召开的世界数学会议高度评价。他的论文《凸区域一个遮盖定理》一文用德文发表后,美国《数学评论》立即摘要转刊。他还写出了函数势位论方面的第一本讲义。德国著名GMN丛书第101卷引用的中国数学家的6篇论文中,有两篇是张鸣镛的。上世纪50年代中期厦大数学系的辉煌与他紧密相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