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第三次写着盛师。
第一次,辛卯兔年晚秋的2011年12月,时为我写作《与学生书》。往顾老师们对我的影响,以“我的老师,我生命的底色”为题,写下小学、中学、大学里的一众老师。其中自不会少了盛师。我写盛师:
他是那种尤其能促使你发现问题、由之生出无尽好奇心的老师,三言两语间令学生茅塞顿开。我是越往后,越觉得盛师智慧之深,越觉得他气宇、面相上就让人以之为智者。课堂里做他学生的时候,我过于年少,几乎听不懂他课上讲的。这反而给我后来独立三尺讲台以极大的胆气,我不以让学生“听懂”来自限我课堂上的思维展开。我的老师当年就是陈示一己之智,“听不懂”那自然是做学生的该自己解决的。否则还叫大学?毕业之后,忝为老师的同事,延续了听老师说话的机缘,直到近年还是。越发的知道老师出言必有深意。
我这一派天马行空、无拘无束的日常教学,也是深受了盛师的影响的。毋宁说,是盛师身教于我,令我不致沦为讲台上的平庸之徒。我这么写的时候,还是没把老师的身影看个真切。
第二次,癸巳蛇年腊月的2014年初,写作《白丁华服——这一番粉墨人生亦快哉》近于尾声。那天,铺垫性地写着我毕业时的情形,盛师的身影出现了:
晚间的竞丰食堂里,身为系主任的盛师,和我们交谈,说他也看了诸如北京大学、武汉大学等其他学校的法律系的本科毕业论文,我们一点都不比他们差。然后,他站到凳子上以便说话。这凳子约略为方形,是我们学生寝室里一人一张配的。我们果然是坐了四年的“冷板凳”的。盛师站到这“冷板凳”上,提高了声调,“同学们,毕业了,干杯”。我到毕业的时候,还是没什么见识,远不如现在的毕业生。我听盛师之言,才意识到,老师请我们喝酒、许我们干杯,因为我们毕业了。这些年,毕业季里我说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毕业生最大”,为此还常有为毕业的本科生或硕士研究生提壶斟酒之举。这心思,想来是当年盛师不经意地植入我身上的。
我没有想到,我用这短短的文字心神上与盛师一起的时候,老人家已是病榻之上。我更想不到的是,我写下这段文字不多久,盛师即已舍此尘世径自西去。我却知道,这尘世,竟似专要他以八十六个年轮来磨难与沉思。一册《与学生书》,有幸手捧于盛师跟前,向他老人家交上他没有直言向我布置的作业;这册《白丁华服》,日后出版,却无缘呈交于盛师了。
这日,甲午马年正月最后一天的西元2014年2月28日,下午三点到六点,我正对盛师遗像而坐。耳闻与盛师同龄的一众师长的话音,尤其胡师大展教授称颂盛师于系主任任上“有胆有识”而奠定了今日的bat365在线平台法学院,更叹服于盛师以一册薄薄的《社会主义法哲学》发论宏阔。盛师先窥法律之门径于这天风海韵里,复研西人之哲思于京都明钟清鼓中。二十年前,我与省城里教习法理学的同窗张君静夜促膝,深为盛师之作刊布却不显而扼腕,偏又自知尚少学力与心力为盛师弘传智识。作学生的这一道遗憾,一至于盛师撒手而去。耳闻心思中,端详盛师,愈发觉得老人家智深如海、仙风道骨。念及他竟然就这么静悄悄而去,不免心绪波动,隐约又觉得也该平静地面对老师离去,方合了老师之遗愿。
外地过完年回厦门,才借资讯发达之利,网上得悉盛师仙去。向学院询问,知晓家人料理完后事,才知会学院、校方和一应亲友。老师是特意静静地走的。静静地,走。这正是盛师的身影。《与学生书》中,还写了盛师:
在同辈且同行的教授中,盛师的识见是深刻的,其学望却不著。不知是这小岛远离权力中心之故,还是盛师行迹近于“述而少作”之故,或二者兼而有之。静读、静思,明镜于心而寡言,该是他中年后期至今的生命形态。
我想,这一面,我是读懂盛师了。于是,端详着盛师遗像,就恍然盛师在看着我。盛师静静地,走着;静静地,走了。我眼里的盛师,便渐渐幻作另一道身影,却又是中国文化中绝美的意象。叩关,留下《道德经》,西去茫茫。是了,非智者不足以隐,非隐者不足以智。
盛师追思座谈会甫毕,我即径往中山医院。何师永龄老先生年前住院,已有月余。我因与会追思盛师得闻何师近况,急急前去。何师见我,显出高兴,与我谈及盛师之逝,眼中老泪涌动。他说,法律系复办之初,两人各为副系主任,工作分工是何师外勤,诸如调人、教育部里开会等等,盛师则内务,教学与科研之筹划、系务的日常管理等等。何师从未与我说及这一端。这下说出来,无意间告诉了我,盛师果真是静静地隐着。
盛师也有不隐的。追思会上,陈安教授谈及往事。在我1980年作为复办后第一期招生的学生入学法律系之前,盛师已在全校范围开出了选修课《法学基础理论》。群贤二的阶梯教室里,二百来个位子满是学生。陈老师说他也去旁听过。我知道,已是中年的盛师,那时该是何等的迫切而万不肯等。他绝非为自己不肯等。我后方坐着的学妹兼同事丁君,哽咽着说及盛师。她说,历经人生跌宕、沧桑的盛师,留给她最深印象的,是盛师总伴着洪亮、爽朗的笑声。我因她之言,仿佛耳畔起了盛师的余音,随即泪湿眼眶。学生眼里,这个隐世的智者,目光中除了智慧,还有慈祥,更有期待。我知道,那慈祥与期待,直直白白。
这个下午,我一直与盛师一起。从做他学生那一刻开始,从没有这么长的时段,我和盛师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