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边社

  • 2019年08月12日
  • 作者:林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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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系我校1987级中文系校友

东边社不是一个诗社的名字,也不是一个俱乐部的名称,而是一个城中村。这城中村的奇特之处,或者它的不简单处,就在于一个完整的小社会,或者说或隐或现的江湖,在上世纪八十年代至九十年代中,堂堂正正地扎进堂堂bat365在线平台的核心区域,如此突兀,如此醒目,却又如此不解风情,却也如此撩拨人心,对抗着神圣大学的一本正经和深邃义理,挑逗着懵懂青春的肆无忌惮和放浪形骸。

纵观那个时候中国所有一流大学,哪个大学能有如此一块土地,房屋低矮凌乱,街巷幽深繁复,鸟音响彻里弄,锅碗瓢盆交响?走卒贩夫与天之骄子勾肩搭背,引车卖浆者流如大隐隐市。它许诺着俗世世界的欢乐幸福,营造着日常生活的庸常平凡,却又在旺盛荷尔蒙分泌的刺激下,借着身边大学学堂的华彩,转身超越一切脏乱差,赫赫然构建出一个与青春有关的诗意乌托邦。

地理位置和年代

我迷恋地理和年代结合后创造出的所有奇迹。失去了地理特征,又没有年代的衬托,奇迹会哗然倒塌,恢复其朴实面目。

东边社地理位置之好,就在于芙蓉二、芙蓉四、芙蓉十和文史、物理、生物等三个食堂,以及从圆形餐厅通往半山凌云的那条路,将其围合其间,所谓吞三山而望五湖,却其然乎?

只要是住在这几栋宿舍楼上,我们都可以从窗户边看到东边社裸露的砖墙,讲述时间零乱的故事;看到为抵抗台风,房顶上压瓦的砖块有序的排列;看到稀稀拉拉刺向天空的电视天线,隐隐约约暗示着台海的盛景。而当你再往高处走,来到通往凌云楼的坡地,东边社三D似的呈现在眼前:窄窄的巷子向各处蔓延,引向你可能想去的学校的各个地方,它构成了一条非官方的地下枢纽,可以集合所有的人群,它召唤我们进去,然后又随意地将我们释放出来。

而那是什么年代?那是我们刚入大学的年代。那时,我们第一次远离家门,放大的自由带来的空虚无聊无边延伸,无政府主义泛滥成灾。那时,是年轻的身体噼里啪啦想向四处扩张,却又找不到通道的彷徨与压抑。那也是春风沉醉的八十年代,新鲜的名词和拗口的外国人名层出不穷,地下诗人在油印刊物上嚎叫和奔突,流浪艺术家留着长发喝酒弹吉他,顺便谈场小清新的恋爱。

东边社,这个极佳地理位置造就的民间部落,或者说地下宫殿,就容纳这个年代的神话、传说、苦闷、愤怒,以及乌合之众及蝇营狗苟。

气味与声音

当南国的太阳哗地沉入海下,东边社每天的生活开始进入高潮。如同暗黑中的舞台,灯光突然点亮,然后,喧天的锣鼓打破观众屏息期待中的宁静。是的,大戏要上演了。

首先让我们必须得深呼吸的,就是各个小酒馆的菜肴传出的各种味道。田螺或海瓜子伴着红辣椒、酱油调和出来鲜辣味、蛏或蛤在清水锅中沸腾时淡淡的清香、当归牛肉汤发出的约有约无的中药味和牛肉的酱香、某家住户自己熬制的叫不出名字的海鱼散发的诱人香味……

啤酒瓶嘭地打开,啤酒花的气泡迅速地泛起,那股清凉的似乎又略带些苦味的丹凤啤酒的味道、劣质廉价的四特酒在举起的酒杯里,散发出刺鼻的酒精味,但又带着股猪腰子的腥臊;还有加饭酒,一点葡萄的香味都没有,只是涩涩的甜味,充斥在小酒馆的某个角落……

一群光着膀子的喝酒的年轻人,满身的汗臭味夹杂着喧天的酒气、某个女孩子身上廉价的香水味、还有屋后稍微隐蔽地方呕吐物的腥臭,以及隐隐的某人小解后的尿骚味……

声响其实与味道同时涌来的。酒馆里操持着方言和普通话的划拳声、此起彼伏的干您佬的叫骂声、老虎鸡杠子筷子敲碗的声音、某人说到兴起拍桌子的一砰、某间屋子里传来的张雨生的歌声……

还有,一对恋人袅娜走过后爱的絮语、一个失恋的男生酒醉后哇哇的呕吐声、某个少女扭头走后的抽噎声、一位男生抱头在路灯下痛哭、两个女生作弄完小组男生清脆的笑声、一个男生拍胸脯的砰砰声和信誓旦旦的誓言……

一群老乡在酒精的刺激下,操着听不懂的方言高叫,让人头皮阵阵发麻、一间房屋里母亲用闽南话训斥着女儿、远处某地传来一阵吉他弹唱的歌声、啤酒瓶砸地破碎的清脆声、某间宿舍楼的房间里一个愤怒的男声,沙哑破碎,张力十足,冲着东边社高喊:干您佬,都几点了,还让不让人睡啊!

然后,灯一盏盏相继熄灭,气味逃离,声音沉寂,观众散场,海在退潮。

巷道与民居

那些复杂的巷子,在低矮民房的对峙中,沿着条状的青石板路,四通八达,曲里拐弯,有些甚至会在某处终止,繁复如同米诺斯的迷宫。沿着主巷道的房子,多为酒馆或别的商铺,而在小巷的深处,则成为了出租屋。

沿巷子向左走爬个坡,有家店子专门租书。书用土黄色马粪纸当书皮,书脊则是红色的软布。金庸和古龙的小说最为抢手,如果错过时机,你看完了《笑傲江湖》的前两本,再去借第三和四,没准得等好长一段时间,才能租到余下的两本。

我们住芙蓉四,可以穿过巷子去文史食堂吃饭,也可穿过芙蓉四中间的门楼,过芙蓉十上台阶即到。选择那条路呢?有次我和同屋的妹子分开行动,来估算路的远近。最后的结论是,两条路差不多远近。所以,走哪条路,关键看心情。

关于那条主巷道,我记忆尤深。大三的时候,在多少个日夜灵魂的交战后,我决定在自己20岁生日到来之际,鼓起勇气提笔写信,向远方暗恋的女生表白,以此作为自己的生日礼物。没想到,在求爱信写出去不到两天,就收到了女生的来信。按当时邮寄的速度,正常回信,得一周时间。果然,这封来信和我的求爱无关,她只是告知我她有了男朋友。那种尴尬和屈辱,让我哭笑不得。我记得自己看完信后,在太阳的照耀下,拿着饭盆,沿着那条巷子,去文史食堂吃饭。我有忧伤吗?好像没有,就觉得太阳火辣,然后前面白茫茫一片。

但如果避开主巷道,沿着更窄的巷子走,就会是各式搭建的民居,它以廉价的租金,吸引着流浪艺人、刚毕业的大学生,以及恋爱中的男生女生。

这个廉租房成为年轻的我们进入家庭生活的预演。我当时有好几个朋友都曾因为谈恋爱,在这里租过房间。它曾经是麻将的战场,我听过JL和YP如何作弊,大败生物系的某某。也曾听过不久老千被识破后的尴尬。我还听过朋友向我描述他的初夜经历,紧张而不色情,狂野但也羞涩。所以,某些房间里,也曾飘荡过初夜女生忐忑却又幸福的哭泣声,还有初尝禁果的快乐后,南国闷热天气里窗户紧闭,燥热的中午仍在噼啪的声响。

当然,还有幸福的公社式生活。那时,我们每天近十个人一起吃饭,先是将餐票凑在一起,然后轮流去食堂买饭菜,再回来分食。最麻烦的洗碗,往往是抽签决定。所以,抽签后公布结果前的紧张、结果出来后的释然兴奋或大叫倒霉,现在想来,还能感觉得到那种气氛,就像那个抛到天空的气球,到今天还未落下。当然,也有某些人的女朋友也会显示自己贤妻良母的一面,会在炉子上做个西红柿炒蛋,然后拎几瓶啤酒,女主人般地招待大家。

我毕业离校的那一天,不是从宿舍离开的,而是从东边社的某个房间。很多年后,我想起七月初的那个早晨,东边社一如既往地在早晨沉寂,我没有和它庄重地告别。我从未想到,某一天,这些房子忽地就没有了,彻底和过去割裂。我也从未想过,我是如此地想起它,如同一部青春电影的胶卷换场,银幕上出现跳闪的白色光点,然后一切正常,画面转场为现实的庸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