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追怀

  • 2010年09月17日
  • 群贤文苑
  • 作者:王伟明(1979级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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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年后忆往,写下这些文字,是为了留住那些美好的时光、那些美丽的情感、那些美妙的梦想,让它们长驻心间……
  心归“1980”
  如果时光倒流,我愿意回到“1980”——那是走进新时代的中国人重新燃起希望、编织梦想的起点。其时,改革开放的大幕徐徐拉开,“四化”蓝图令人热血沸腾、激情澎湃;其时,我与众多莘莘学子迈入高校,成为一个时代的骄子,尽情挥洒着豪情,放飞着梦想。
暑假是我大学时期的最爱。漫长的日子里,丰富多彩的生活内容,为我风华正茂的青春岁月,增添了许多欢乐、许多甘甜。
  我在温馨的亲情中幸福成长。犹如森林中的一颗小树,尽情吮吸着大自然的阳光雨露,正在身体发育的我,也充分享受了学校难以得到的各种美食,及时获得了营养和滋补。每当看到年逾古稀的祖母,踮着小脚从厨房为我捧来香浓可口的点心,看到父亲骑着自行车远赴城关采购鸡鸭鱼肉,看到母亲整个星期日在家中挥汗如雨地忙碌烹饪,我的心中不禁荡漾难言的感动,更加真切地体味到“慈爱”的份量与意涵。
  我在浩瀚的知识海洋中遨游。离校之前已经拟定好了计划:阅读参考书XX本,摘抄笔记XX万字,制作卡片X百张。当晨光初照,卧室里就传出朗朗的读书声,当夜深人静,案桌上的台灯仍不知疲倦地闪亮。对照那张几乎翻烂的计划表,苦读、再苦读,加码、再加码,发奋、再发奋。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为何要如此孜孜投入?因为我们有急迫的心情:把“文革”中的损失夺回来;因为我们有信念:知识就是力量;因为我们有梦:为中华崛起而读书!
  我在静谧的夜色中升华友情。别说没有电脑、没有手机、没有小车的时代多么困窘,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幸福情趣。聚几个好友彻底聊天牌战,一个学年绷紧的神经得到彻底的放松。最难忘怀是与同窗文春兄弟的促膝夜谈,心境何其旷远、妙不可言。我们畅谈着人生理想,憧憬三五年后走出校园,将施展所学宏图大展。我们交流着学习心得,鲁迅、巴金、托尔斯泰、高尔基的名篇,曾是我们钟爱的精神食粮。我们呢喃着青春的秘语,那个心目中的“她”,忽近又忽远。什么是初恋?是羞怯的情思,是玫瑰般的梦幻,衷心期待着那份奇迹精彩闪现。太多共同的语言,把我们的心灵紧紧相连。
  我在山城的变化中感受着时代的进步。这里曾经是红色政权的摇篮,父辈们艰辛创业开拓出了一方新天地。朱德委员长写下咏赞诗篇,使她诞生未久即闻名天下。她是我的第二故乡,但在我的少儿时代,更多感受的是她的落寞衰弱、单调乏味:号称为城,街道三、五分钟就能从头走到尾,偌大的街面,难得看见几间商店。为了一把青菜,人们要排几个小时的长队,甚至你推我搡大打出手。现在,她出落得灵秀美丽了:沙溪河畔又多出几座新楼,列东、城关又辟建出几处商场,郁郁葱葱的麒麟山顶,巍然耸立起一座壮观的楼阁……一年一个样,三年大变样,山城一跃成为备受推崇的“精神文明之城”。在奋力开创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新局面的主旋律中,向来偏僻寂寥的山城欣欣向荣、分外可爱,全国各地也何尝不在日新月异呢?山在欢呼,海在欢笑,饱经沧桑忧患的中国,进入了一个容光焕发的伟大时代!
  俱往矣,为什么年岁越老越怀旧?美好的时光如何找寻?我情不自禁唱起那些经典老歌:《乡恋》、《乡间的小路》、《红莓花儿开》、《青春啊青春》、《年轻的朋友来相会》、《在希望的田野上》……乘着歌声的翅膀,我仿佛回溯川流前行的时光,回归火红金贵的“1980”……


  仲夏夜之梦

  是孩提时在母亲怀抱中轻轻摇曳?还是空山幽谷的天籁之音在耳际回鸣?我是在哪儿呀?怎么想不起,记不清……
  脸颊冰凉凉,双眼渐渐睁开,又一阵山风吹拂,记忆刹那间复原:哦,这是仲夏之夜,暑假时分,大二的我正乘着列车返家。
  映入眼帘的夜色煞是迷人:
  蜿蜒的河水静静流淌,两岸的村庄都在沉睡。淡黄色的月儿在流云中时隐时现,河面上的二、三叶小舟眨着星点渔火,宛如空气中舞动的流萤,泛着斑驳月色的田野,芦花起伏,稻香四溢,不时激荡出几声蛙鸣……这是闽中山区一处不知名的路段,一个远离城市文明的偏僻角落,我不曾记得,在南来北往的列车上,我多少次从这里经过,为什么此时此境心头的感受与往常全然不同?——在这个月色迷?、山风习习的仲夏夜,这里的一切竟是如此空灵、如此和美,美得妙不可言……
  脑子飞快转动,竭力想搜寻出古代骚人的名句来抒发胸臆,可是搜肠刮肚还是卡了壳;眼前有景道不得!
  不过,心绪却是十分轻松、怡然,天明时分就要回到温馨的家,见到离别了一个学年的父母,重叙天伦之乐是何等快哉。眼下,且让我安下心来,尽情饱览一番窗外迷人的景致吧。
  月亮又在流云中隐去……淡黄色的天际边,有几颗星星在悄悄地眨眼,呵,那颗最晶亮的星星,可是一个人的眼睛?
  那是一双早已熟悉的眼睛,她掩映在云蒸霞蔚的凤凰花海,她绽现在月光皎皎的芙蓉学园,似一江盈盈浩淼的春水,撩起少年人的无限情思,又似一潭深邃莫测的秋水,如梦如幻可望不可及……
  这是一个静谧而难忘的日子,在返家行进的列车上,一个大二的少年郎,悄然地编织着他的仲夏夜之梦。

  月光下的南音

  夏夜的故乡,旧厝石埕上,散坐着纳凉的人们。月光如水,山风习习,有人唱起南音,悠扬绵长、如泣如诉……我心醉了,醉到如今。
  这是我青春年少时的美好时光。每逢大学的暑假,我都要抽出一半时间,回到闽南老家陪伴祖母。白天赤日炎炎使我足不出户,夜晚在石埕纳凉便成为最好的享受。
  祖母是一干纳凉人的中心。年轻时候,她同我的祖父一道去印尼谋生,因祖父参加抵制日货被荷印当局驱逐出境,夫妻遂双双回到闽南乡下。祖父早亡,祖母从中年开始守寡,以缠足和不满百斤之躯,支撑起一个数十人口的家业。在天翻地覆的政权更替后,她不幸被划为“华侨富农”,从此厄运缠身,每有风吹草动都令她提心吊胆。       
  终于等到了云开雾散的一天,在国家开始拨乱反正,步入改革开放的轨道后未久,罩在头上数十年的紧箍咒脱掉了,祖母的心境变得踏实舒坦,为了使旧厝的规制更加完整,她建了一方齐齐整整、光鲜亮堂的石埕,从此,这里成了乡亲们纳凉的好去处。
  石埕建成的那年,正值我考上bat365在线平台,祖母的心情别提多高兴了。祖母的生活是寂寞的,但她也喜欢热闹,听纳凉的人们讲古、唱南音,是她最休闲、轻松的时刻,而一旁的我因之充满快意。
  来纳凉的常客多是邻里和亲堂,有黑团、乌谋、瑞啊、阔嘴、文强、十一指、王阿拼等。彼时,田地尚未包产到户,村里人都还很穷,辛苦一天挣不上几个工分。彼时,还没有电视机,汇聚在石埕上纳凉,是人们苦中取乐、排遣忧愁的精神大餐。有月亮的晚上,人来得多,他们喝着祖母备好的香茶,摇着各式扇子,天南海北地神聊。乌谋和文强是讲古好手,前半夜几乎成为他们的专场。乌谋绘声绘色地讲年轻时吃过的美食,让听者馋得口水直流,文强有板有眼地讲三国、水浒,直将古代那些英雄豪杰活生生地拽到听者跟前。间或,瑞啊、十一指会穿插着讲他们得知的社会新闻、乡村野史,而阔嘴、王阿拼则半遮半掩地谈他们一道冒险犯难,做“投机倒把”生意的故事。下半夜,听累故事了,有人说,黑团,别打盹了,唱一段南音吧。于是,黑团登场了,(当人们讲古时,他一直坐着打盹)年轻时,黑团曾随戏班子演过戏,有很好的嗓子,擅长演唱南音。他有三个儿子,人道是多子多福,然而他甚不幸,两个儿子成家后即分家自立,一个痴儿仍要靠他夫妻抚养。他起早就得去放牛、干农活,想多挣几个工分,然而却几乎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听到招呼,黑团努力眨眨眼,使自己变得精神.
  “伊依伊——”清脆苍凉的唱腔一起,人们立时被吸引住了。《孤栖闷》、《管甫送》、《因送哥嫂》、《遥望故里》等,黑团一曲曲地唱,委婉缠绵、如慕如怨……他唱得十分动情,唱得泪流满面,听者无不感动,情不自禁地击节而歌。此时,月光是如此柔美,南音是如此曼妙,纳凉的人们如痴如醉,宛若进入一个妙不可言的仙境……
  岁月如烟。祖母、黑团、乌谋、文强、王阿拼都已去了天国,石埕纳凉的醉人意境也永不再来。走近知天命之年的我,偶尔还会回到故乡,伫立在昔日的石埕上,我仰望天空,任山风拂面,心中默默地祈祷:亲爱的人们啊,愿在遥远的天国,能够重复昨日的故事,依旧有银色的月光,依旧有袅袅的南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