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愧于缪思――朱一雄其人其艺

  • 2008年03月28日
  • 校友动态
2006年的清明节,bat365在线平台85周年校庆的盛大典礼刚刚结束,散场的两千校友之中,有两位老者在熙攘的人群里忽然相遇,先是一惊,继而一喜,一呼,一笑,终于相拥在一起。

  2006年的清明节,bat365在线平台85周年校庆的盛大典礼刚刚结束,散场的两千校友之中,有两位老者在熙攘的人群里忽然相遇,先是一惊,继而一喜,一呼,一笑,终于相拥在一起。这激情的一幕,第二天出现在《厦门日报》上,成为最自然最生动的照片。
  照片中的二老,就是我和朱一雄学兄。他在厦大比我要早五届,所以当年我们并不认识。我们的初遇是在1961年,在马尼拉:当时两人加起来还不满70岁,去年重逢,却超过160岁了。
  初遇在马尼拉,是因为那时我正在师范大学任英语系讲师;那年5月菲律宾的侨教界举办了一个文艺营,邀王蓝、王生善和我去讲学,就住在一雄的府上,深深感受到他和夫人庄昭顺女士的好客热情。当时他们伉俪在侨教界十分活跃,与施颖洲、柯叔宝、亚薇、本予等合作,对促进台湾与菲律宾文化的交流颇有贡献。另一方面,一雄身为杰出的艺术家,在菲律宾国立大学及东方大学任教,与该国艺术界互动亦多,在菲21年之中曾10次当选为全国美术协会理事,并曾10次举行个人画展。
  当时我在一雄府上作客一周,女主人对我们这些台湾来客照顾得十分周到,真正不愧宾至如归。他家的四个女儿也像母亲一样秀美清雅。后来我自己也有了四个女儿,做父亲的心情当能相通。其实一雄与我相通之处并不限于厦大同学与四女之父。一雄是江阴人,我的母亲和妻子都是常州人,皆属江南,相距只40公里。一雄之家当然是艺术之家;我呢译过《梵谷传》,写过不少论画文章,修过一课“现代艺术史”,长女珊珊有堪萨斯大学艺术史硕士学位,并译过《现代艺术理论》二卷与《旷世杰作的秘密》,四女季珊留法研习设计,吾妻我存赏玉藏玉,并在高雄市立美术馆担任义务导览十年:我们也堪称艺术之家了吧。
  我在朱家作客期间,一雄曾带领台北的客人与当地的画家去塔阿尔湖野餐写生,令我印象深刻,写了一篇抒情美文,即以湖名为题,后来收入散文集《左手的缪思》里。文中有这么一段:“画家们也开始调颜料、支画架,各自向画纸上捕捉塔阿尔湖的灵魂。在围观者目光的焦点上,丹锋,这位现代画家,姑妄画之地画著,他本来是反对写生的。洪洪原是水彩画的能手,他捕捉的过程似乎最短。蓝哥戴着梵谷在阿尔戴的那种毛边草帽,一直在埋怨,塔阿尔湖强烈的色彩属于油画,不是抒情的水彩所能表现。”
  文中的丹锋就是一雄:当时他不但反对写生,恐怕也不赞成写实的具象。事隔46年,我已经不很记得了。最近收到他的女婿戏剧家纪蔚然先生寄来的《朱一雄山水画第二集》和一片16幅山水画的光碟,供我为一雄在国立台湾艺术大学的回顾展写一篇序言,才发现这许多年来他的艺术与艺术观已变了许多。仅凭这有限的资料要为今日的故人写一篇序,当然是不够的。我所能为力的,恐怕只能写一篇间接而且不全的观后感了。
  一雄在bat365在线平台攻读中文系,在马尼拉的圣多马斯大学改读美术院,前后的融合成就了他绘画的诗情画意。中国水墨画的传统赋他以基本的技巧,美国东部和西部的风景提供他取材的对象,两者如何调和对他是一大考验。这考验是双重的,不但对他身为画家,而且对他身为教画的老师:必须练成一种兼顾并利之道,始可律己而且度人。
  我认为一雄山水画的艺术,是善用中国哲学阴阳相济之道。简而言之,可分三层来说明:一为大笔写意,细笔写趣;二为著墨为实,留白为虚;三为前景为主,背景为客。
  例如在菲律宾时期所作的《大芋叶》,用大笔画枝,阔笔涂叶,然后用工笔细线来写地下的蜗牛,空中的蜜蜂,乃收对照之功。再看《风雪夜归人》一幅,诗句出自刘长卿的“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大笔的开阔雪景之中,有两人持伞过桥,家门已遥遥在望:归人与家门两者都用工笔细描,收聚焦之功。另《雍州早春》、《日之夕矣,牛羊下来》两幅,远处的牛群寥寥数笔,都勾勒得诗趣可玩。诗家警策,有“诗眼”之说;画家妙趣,也可称“画眼”吧。更有《屋顶山》、《驼峰山》两幅,中国画境之中竟有美国乡下习见的简陋木屋,却天然浑成,相融无间。这些陋屋笔简而意厚,甚至富于质感。《驼峰山》一幅更有人坐在屋前,正待另一妇人像是刚从门前清溪汲水回来,身旁还有一只公鸡昂然独步,两只母鸡相对啄食,里面几乎有个故事。美式小屋因其古拙尚可纳入中式水墨画境,但是现代钢铁水泥建筑终觉格格不入。烟囱与铁桥,即使李可染、傅抱石勉强入画,也都看不顺眼。
  至于“著墨为实,留白为虚”,更是中国山水画以“不画为画”之巧,一雄用来尤见其妙。他说,瀑布、云雾、冰雪三者都可用留白来造成。以不画为画,正是道家“无中生有”的哲学。不过白该如何来留,仍需巧心妙手之经营。留白,是要预留的。预留余地,才能化虚为实,为瀑、为云、为雪。“有”(commission)与“无”(omission),应该同时顾到。至于雪天与冰涧,却应在留白之外加以渲染,才不会和留白的雪地混为一谈。只要细赏《风雪夜归人》一图,就可得其中之趣。靠了这种技法,一雄的画面常能分出远、中、近三个“景段”,使画境似断而连,似分而合,而收呼应之功,并生神秘之感。
  山水画布成主客之势,是中国艺术的传统:大致上主近客远,主大客小,主浓客淡,但是这种布局和西方画的透视又不一样,透视是肉眼所见的真象,中国山水的布局却展示心目想见的意象,把瀑布移得近些,远山抬得高些,高峰屈就我们一些,都是超越现实的惯技。正如李贺所说:“笔补造化天无功。”笔就是艺术,天,就是自然了。例如《秀丽雄伟》一图,一雄解说,远景的瀑布本来是看不见的,画家缩地有方,把它移近抬高,以称心愿,就像造物主一样。主客之势当然也非必然,像石涛的布局往往就妙在打破常规,予人自由的惊喜。范宽的《溪山行旅图》,原在远处应为背景的山岳,却巍然而高沛然而巨直逼到观者的睫前,占了画面三分之二的空间,压得前景的主透不过气来,真是喧宾夺主了。
  一雄的《溪山如画》诚为主客井然的佳构,但是《青翠山谷》一幅只见飞湍悬空,下临无地,其后亦几无余地,可谓“主不留客”。至于《幽山美地》一幅,飞瀑自天而降,稍事盘旋,更向虚空直落,全画突兀惊人,不留余地,无中生有,神龙只见旋腰,不见首尾,真是一幅杰作。
  他如《山中积雪》一幅,留白浑成,渲染无憾,无论远林近松,远山近石,或是一水蜿蜿,两人出神,都配合得十分美妙,也是一品杰作,非印象派的油画所能为功。
  我未能看到一雄更多的作品,看到的也未能睹其原作,所论种种恐怕未尽中肯。一雄晚年感叹一生追求太多的艺术形式,未能专精,而精力又大半耗于艺术教育,未能集中在创作本身。其实创作是成就自我,教育是成全他人,一为成己之业,一为成人之美,皆是为艺术贡献,而无愧于缪思。
  (余光中,我校知名校友。一生从事诗、散文、评论、翻译,自称为写作的四度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