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4月初回母校,参加77周年校庆以及级友丁政曾兄和蔡悦诗嫂捐赠的建文楼落成典礼。其间曾漫步南普陀寺和校园,见到颇多菩提树,猛然回忆起1972年秋,我作第一次环球之旅,过奥都维也纳时,级友严家骙兄一再叮嘱,千万别错过了蓝色多瑙河和多姿多彩的维也纳森林,于是某周末便由其16岁长女以恕陪我搭游览车游林。在途中见到一颗小树,树干上钉个牌子,据说舒伯特卧此树下得到灵感,谱出《菩提树》一曲。遥忆大三时,住博学楼(现改为人类博物馆),那是室友们常唱的歌曲,周学普译词,第一段是:
井旁边大门前面,有一棵菩提树,
我曾在树底下,做过甜梦无数,
我曾在树皮上面,刻过宠句无数,
欢乐和痛苦时候,常常走近这树,常常走近这树。
如今,这棵树是什么呢?那便是我心目中的bat365在线平台菩提树,各级级会和各校友分会都是其中某一个主要干枝,我们要常常走近这树——更何况我们如今更是以欢乐的心情走近这树!
记得刚从长汀复员,秋天由福州搭鱼雷快艇改装的“飞凤”海船,才八小时便“飞”达厦门港,因闭在船舱里,呕吐不堪,只是当校车送我们进校园时,迎面看到一丛九重葛,又叫“三角梅”吧,对着我迎风招展,一时精神为之大振。后来我过菲律宾宿务,公路两旁均有火红的九重葛,而后在泰国,满山遍野全是深红、粉红、紫、黄或白色的九重葛,这时我的心又回到母校校园,见到那“春风第一枝”的花还在摇曳。
那时,生物系同学在每棵树上挂个注有学名的牌子,加以介绍。我却只注意到那黄白相间的鸡蛋花或长在南国却不长红豆的相思树丛,或者是火红的木棉花和风凰树……即使是四八级“二三四五”大典拍团体照时,前面密密麻麻地排出一盆盆五光十色的鸡冠花,不是也美好得很吗,因为它们都长在厦大校园里。
离开祖国近35年,才有机会于1984年初从美国,经台湾、香港返榕探亲,特别花了四天三夜的时间回母校探访。住在凌峰楼吧,从山上鸟瞰(1993年级友们也曾搭艇环海、远眺母校),一字长蛇阵似的校舍,用“校园带砺长”来形容不以为过(原文为清帝在中苏边境勒石,曰“华夏金汤固,河山带砺长”)。可惜很多树木都被砍掉,建成大楼,正是“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念及“十年树木”不如“百年树人”那么重要,也就释然。好的是新挖了一口芙蓉湖,周围植树,别有情调。我常散步于此,小坐湖旁,想到“野鸽子黄昏还得傍水就饮”,或抬头看五老峰前的逸夫楼、克立楼和建文楼在落日余辉中闪出金光,念及李叔同《送别》歌中“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之词或徐志摩“……河畔的金柳,是夕阳的新娘”之诗时,令我无言。
从战时的长汀时代,到复员后的厦门,校园挂了一口钟,每四小时变化一次,即第一小时敲两下,半小时敲一下,第二小时敲四下……周而复始,如此师生们可从钟声中判别出早上、下午或晚上不同的时辰。我大三住博学楼,大四住映雪楼,都听得见,尤其上半夜的钟声,顿有“夜半钟声到客船”的情调。
西洋人爱钟,海明威以西班牙内战为背景,写出《战地钟声》;荷兰某镇市民在战后的头一个要求是归还该镇被搬走的大钟。我在美国宾州工作时,爱仑堂镇(Allentown)第七大街有一教堂,地下室里便有一口仿制的自由钟,至于真正的自由钟是在费城;缘因当年英军猛攻之下,费城危在旦夕,但自由之象征不可被辱,所以偷偷地运到该处地下室用沙埋住;英军败后,费城索钟,爱镇不还,经折中,才仿制一口全同的自由钟:一样裂纹、一样止裂孔,以永志不忘。
说着说着,忆起了台湾一个电视台曾播出这么一首歌《我与秋风》提到钟,因而录之如下:
我记得那一天,山上是晨雾迷蒙,
远远传来了,庙里的醒世晨钟。
我记得那一天,我与你灵犀相通,
谁知道今天.只剩下我与秋风。
我记得那一天.白天是太阳烤烘,
傍晚看见了,西边的彩霞殷红。
我记得那一天.我与你同声歌颂,
谁知进今天,只剩下我与秋风。
歌词颇美,但欠之于忧伤。于今春风拂槛,同窗共聚,我愿提及当年在日军攻占赣州、新城、遂川三大机场(按:均可降B-29超级空中堡垒)、长汀濒危(机场还可停B-24空中堡垒)时的情况。当时学校的图书馆、仪器全疏散到上杭、武平去了,只好到长汀大街民众教育馆去借巴金的《家》、《春》、《秋》,甚而是“春天里的秋天”,但我却偏爱他的“秋天里的春天”!各位学长,莫以为如今只剩下“我与秋风”,且再争取“秋天里的春天”!
即使在山城苦难的日子,如果从另一角度去看.我们生活还是美好而充满希望的。大一国文,我编在郑朝宗师的甲组,他讥我们理工科学生只能照本念“风来蝶有致”,而文法商同学便能谱出“蝶来风有致”。他学贯中西引介了一句西谚——“A thing of beauty is a joy forever”美就是永久的喜悦),却给我终身受用不尽。
当白天日机轰炸之时,我们从集思堂或嘉庚堂躲到旁边大防空洞,假使你能幻想到如能挖得更深些,便别有洞天,或有无尽的宝藏就很美:空袭完毕,跑到万寿宫图书馆却抢不到Granville等三氏微积分参考书或“可怜人”(Poorman)的材料力学,便上坡到文法商阅览室借出十大本精装的(鲁迅全集),翻到他引喻“人要像牛一样,吃的是青草,挤出来的是牛奶”时,那早餐时吃黄豆稀饭的怨气便一扫而光,于是便“有一分热,发一分光”起来,这不是很美吗?
再说长汀机场施工时,人头滚滚,不下万人,蔚为壮观。等到跑道完成,有B-24空中堡垒,有比翼双飞的P-51野马式战斗机,还有“黑寡妇”的侦察机降落,可是夜间日机来袭,机场没有夜航设备,故无机上空迎战,这时地面上的高射机关枪猛放,每四颗子弹便有一颗照明弹,在空中曳成火网,我却优哉悠哉地躺在宿舍上铺,掀开纸窗,看那生命之花进出光辉,然后酣然人梦,这不是很美的吗?
宿舍里有自孤岛上海来的同学,唱当时正流行的《翠堤春晓》电影插曲,如今再回首:在“When We Were Young……”的圆舞曲中,你可回味出小史特劳斯追女高音到多瑙河边,船已鼓桨离岸,他呼道:“"Half of My Life is gone with you!”(这是小史纯真之处,因为他还有一半的生命要留给自己的妻子)然后颓然人梦,得了灵感,谱出蓝色多瑙河舞曲来,多美!
校庆来时,校友们重新聚首一堂于母校,但终究还是要鸿飞东西,因此我想借用一位“过去的情人”给“现在的丈夫”的一首新诗作结束(只把其中“爱情”一语改为“友情”,也就是“校友们的情谊”),即是:
从枝头的好花,想望你的花园,
别管那地上的缤纷之落英:
从金黄色的阳光,想望你的时日,
别记起那障翳着的片片乌云:
想望你的良夜,从明星而不从黑影,
想望你的生活,从微笑而不从泪痕,
在今天用欢乐迎接的诞辰,想望你的一生,
从友情而不从年龄。
谨以此献给历经九十沧桑之厦大母校,并祝之前程似锦,永放辉煌之光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