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亥年仲夏，热浪阵阵袭来，雷暴时时有之，香港也正进入一个多事之秋的政治热季。六月二十日夜深，收到厦大香港校友会会长方平兄的讯息：“黄保欣老学长已驾鹤西归？”震惊之余，这一晚辗转难眠，不禁想起了保欣先生与我交往的种种往事。
黄保欣学长
一九九三年，我由日本来中文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工作，未几，因博士论文答辩而短暂回京都大学一趟，此后辗转于院校、杂志做编辑工作。一九九六年正式转入天地图书公司做副总编辑，因自认是一个只识与书打交道的编书匠，对香港的政治、社会活动孤陋寡闻，但保欣先生的大名是早已如雷贯耳。在港的公开活动上与他见过几次。真正的交往大约是吴康民先生的一本新书由天地出版发行，保欣先生被邀为主礼嘉宾，他早早就到了会场，我是该书的责编，所以就与他握手问候。他一听说我是厦大毕业的，加上又是同乡（他的家乡与我的祖家很近），后来又听说我在日本留学，他十分高兴，因为他以前做生意与日本商界多有往来。我想是这三重关系使我们之间的接触多了起来。然而最重要的一个原因却是因为“书”的关系，他非常喜欢阅读，这使得我这个出版人比一般的厦大学弟更有幸地与他成为“忘年之交”。
书籍是我们交往的最重要的恩物。他告诉我，虽然他是理工科出身的，后来又弃商从政，其实他最大的理想是去做一名教授或研究员。但因他的结发夫人吴丽英是厦大历史系的毕业生，所以对人文社会科学的书籍，尤其是对文学、历史的书亦情有独钟。他说早年因经商关系，常去日本出差，有空即去光顾旧书店，甚至地摊也留意过。他曾购有日本侵华期间的《将校军官名录》（大概书名）的上卷之书，没有下卷，因书太多了，已找不到了，嘱我以后去日本搜书时或图书馆查找一下，如能购回，对于抗战历史研究很有帮助。
保欣学长曾是香港经济起飞前期最早从事塑料生意的，素有“塑料原料大王”之称，他因从事这一商业而经常与日本的石化企业联系频密。众所周知，李嘉诚也是做塑料生意而开始创业的，他与李嘉诚都是同行。后来又引为同事则是在香港基本法起草委员会工作时。第一次在内地开草委会是在厦门，他陪李嘉诚先生去厦大参观时，特地介绍了陈嘉庚先生筚路蓝缕创办厦大的历程，以及抗战时厦大避迁闽西长汀，全体师生艰苦奋斗的经历。他说，这对于李先生后来捐资兴建汕头大学或许是一种榜样力量的感染。
因与日本商界打交道得多，他又独辟蹊径，引进日本的人造革产品，以后越做越大，一度成为全亚洲最大的人造革代理商。记得多年以前，有一天我在编辑部上班，突然接到保欣学长的电话，说他已到我公司楼下，想来看我。我一听赶紧下楼接他，到了我公司刚入会议室，他就拿出一本沉甸甸的书，说是日本石化企业总商会的年鉴，因他也不懂日文，送我作为收藏。我当时深受感动，觉得这么沉甸甸的一本厚书，他老人家已届八十多高龄，还特地亲携来交给我，这份心意真是千金难买。今年年初，我们一班校友发起并参与捐赠藏书给bat365在线平台马来西亚分校图书馆时，我决定将此书转赠予分校惠存，为此，我特地在书上写了一段较长的跋语，评细说明黄保欣学长赠送该书的经过。我觉得将之置放于马来西亚分校图书馆，符合黄先生一直以来对母校的感情，能让更广大的厦大学弟学妹们学习知识，这是他老人家念兹在兹，铭刻于心，贯彻一生对母校的深情寄赠。我期待马校图书馆能从这批已送去的书籍中找到这本书并将之介绍给同学们，让大家感恩老校友、老学长的这份耿耿之心。
关于书的故事，还有一事值得一记。他第二次去天地办公楼找我则是因为读了我送他的一本鲁迅研究札记《西还集》而来的。令我诧异的是他竟然通读了拙作的全书，除了谬奖之外，他很郑重地指出，“你在这一页引用鲁迅的话的注释弄错了页码，我找《鲁迅全集》来一一校过，这段话不在这一页上。”汗颜之余，我也深深地受到感动。虽是一件小事，却教我永生难忘！这反映出他待人处事，真诚而且细致，是一种科学研究的态度。而活到老，学到老则是他秉持一生的追求。
黄保欣学长
保欣学长给我留下的另一个深刻的印象是爱国爱港的情怀。我虽与他结识甚晚，但他在致仕之后却经常赏饭，大都在会所街的香港会所，他说就喜欢两个人聊聊天。他做化学生意起家，利用自己的化学专业知识向中小企业厂商提供先进技术及机器，其塑料注塑机一度占到全港同型入口机器的60%至70%的份额。因而他被选为香港塑料商会会长，在出席港英政府的工业生产有关咨询会议上发言，引起时任港督麦理浩的注意，并邀请他与夫人一起到港督府饮下午茶，席间，麦理浩曾以闽南话与他交谈，他方知道麦氏曾驻节鼓浪屿英国总领事馆。一九七九年，他与胡法光先生获任香港立法局非官守议员，从此投身于香港社会服务工作之中。在立法会工作了十年，这可以分为二个阶段：
一是香港回归之前。从七十年代到九七回归之前，黄学长做了无数的为民生、为社会的无私奉献的工作。二十几年间，他在立法会上，各种公众场合或发言、演讲、或撰文、或穿针引线，在立法会上（网上可以查阅）的建言，涉及香港产业转型、商贸、城市建设等方面，尤其是倡导中小型企业于80年代起北上创业，对中国改革开放产生极大贡献，蔚为可观。这一点鲜为人提及，实在遗憾。现在举其荦荦大端者：
例一，会展和尖沙咀文化中心。当港府决定在湾仔海旁兴建展览中心之后，由邓莲如及黄保欣先生参与筹建，他们一行走访了美国、英国、法国等地，对于当初的设想为“展览中心”的功用，黄先生认为功能还可扩大为会议与展览并重，在他的再三力主之下，委员会最后接纳了他的意见，即将之定名为“会议展览中心”，英文为Hong Kong Convention and Exhibition Centre，于1988年正式开幕。我曾经与黄学长开玩笑说：“您这一字之改，可收很多版权费啊！改革开放之后，全国各地地级市以上均建有‘会展中心’，要是单叫‘展览中心’不是逊色许多？”他听完莞尔一笑，却没有任何自许的表示。会展中心后来在九七前又加盖了面积更大的新翼，九七回归大典就在会展新翼的大会堂中举行，香港会展中心遂成全球瞩目的一个香港代表性建筑。而香港文化中心（Hong Kong Cultural Centre）位于九龙尖沙咀，毗邻天星码头，与会展中心隔海相望，保欣学长亦参加了这一中心的规划和筹建工作，并提出要参考国外的音乐厅，与附近的香港太空馆、艺术馆、旧火车站钟楼等相搭配，建海边漫步道，形成一组具有文化内涵的文化艺术建筑群，该中心于1984年兴建，1989年11月8日启用，英国王储查尔斯王子及黛安娜王妃主持了揭幕礼。
例二，促成大亚湾核电站的建立及担任香港首届赤鱲角机场的管理局局长。1985年，国家为回归后的香港进行了两大工程配置，一是香港赤鱲角机场，二是深圳大亚湾核电站。1985年，国家决定在大亚湾兴建全国第一座核电站，因大亚湾距港只有五十公里，所以遭受到香港人一片的反对，认为如果核电不安全，将会令香港受到伤害，这个反对活动有一百万人以上签名。保欣学长临危受命，担任了立法局新成立的“大亚湾核电小组”领导人，一方面他广泛征求各种意见，搜集核电资料，另一方面他建议由香港及内地共组一个“大亚湾核电安全咨询委员”，后来他出任主席，每一次开咨询、征询意见会，总有几十位香港各界人士参与，他与委员会的各位精诚合作，总是实事求是地回答，平息了各种争议。
当港督卫奕信宣布以1700亿元的巨大财力在大屿山兴建香港新机场时，内地曾有不少质疑，认为这是英国人临走要捞一把，保欣学长从战略的角度向国家领导人作出了远瞩性的分析，中央政府经研究后遂决定同意兴建。1991年中英就机场建设达成协议后，联合成立“新机场及有关工程咨询委员会”，他获任命为主席，负责监督工程计划实施。1995年，他又被委任为香港机场管理局首任主席，上任几星期后，他在征求各方专家意见之后，审时度势地提出在原期先建一条跑道的计划外，提早兴建第二条跑道，从而保证了二十多年来香港机场的客流量达到七千万人次以上的流量。当机场从旧启德机场搬到新赤鱲角机场时，竟以一日之功搬迁客运机场成功，没有出现混乱，赢得全球同行的赞叹！但货运机场却因计算机协调方面出现了一些混乱，引致一些货主的不满和吵闹。保欣学长后来对我回忆这一切时说过，当时确有些负气，自己几年来全身心投入香港机场的建设及服务，却被这些人辱骂，实在很不开心。但后来看到香港机场获评为全球最佳机场称号时，早就把这些不愉快抛之九霄云外。新机场一经正式运作，由他领衔制订的各项管理条例、方法等一揽子规定落实得很好，他退休之后，每年春节，机管局的高层总会在登门拜年时感谢黄先生建立的规章制度行之有效，他们对之十分感念。1999年3月，保欣学长在美国拉斯维加斯代表香港机管局接受香港新机场被选为二十世纪十大工程之一的殊荣时，他谦恭地表示：“这是香港人努力的结果，是所有港人的光荣！”
例三，对香港九七回归，平稳过渡的杰出贡献。七十年代初是保欣学长的生意最高峰的时期，但自1972年他被聘为香港贸发局委员之后，他就将生意交给夫人吴丽英女士，自己却全力以赴投入为社会、公众服务之中。除上文述及的麦理浩时代的立法局非官守议员、1985年任《基本法》起草委员会政治小组成员及经济专题小组港方组长、1995年任香港首任机场管理局局长以外，1997年起又被选为港区全国人大代表，回归后出任《基本法》起草委员会副主任，可谓中英交接时期政坛的“三朝”元老。1990年，全国人大通过《基本法》以后，他被选为“一国两制”研究中心副主任，后又被中方委任为港事顾问和香港特别行政区筹委会委员，为香港的平稳过渡作出了许多鲜为人知的努力。1997年6月30日，参加完回归大典之后他翌日早晨七点即飞往北京，中午接受香港特别行政区《基本法》副主任的职务，随即就开会建议人大常委会表决通过《基本法》附件（三）列入在香港特别行政区实施的全国性法律，由此完成了香港特别行政区的法律依据。《基本法》是香港特区政府施政、管理的重要法典，保欣学长对于自己有幸参与这部具有历史性的法典的这段经历十分重视，并引以为豪。他生前多次对我提及此中的一些艰幸和经过。我认为，这是他对香港社会及这片土地的无限热爱和重大贡献。
记得曾听闻过，已故的立法会议员廖瑶珠女士生前曾戏言保欣学长为香港政坛上的“和稀泥”大师，其实她是赞其善于折冲俎樽，调和矛盾。虽然在港英时代就被邀为非官守议员，但是在他的心中是有明晰的政治底线的，他曾说过：“我告诉英国人，在经济上，我或许可以妥协，做做中间人，但在政治上，在香港主权上，我只有一个立场——我是中国人！”真可谓掷地有声，令人动容！
而这种精神正源于bat365在线平台在抗战烽火中迁往长汀的危难艰辛之中所孕育出来的爱国精神，与校主陈嘉庚先生的爱国爱校精神一脉相承。行文至此，我觉得还要提及他的老伴吴丽英女士。他们伉俪皆是厦大校友，在长汀相识，在抗战胜利之后才结婚，而且一生一世，鹣鲽情深。在老伴晚年罹患老年痴呆症之后，我有两次以上在金钟的太古中心看到保欣学长推着坐在轮椅上的太太在逛商场，在香港的上流社会里，又有谁会像保欣学长这样做呢？那一刻真教人难忘。2001年，保欣学长以二人之名捐赠了630万元给bat365在线平台，以“保欣丽英楼”命名，这二位老校友对母校的情怀及感恩，将永远铭刻在一代代厦大学子的心中。
2016年的有一天，我突然收到保欣学长打来的一通电话，他告诉我，近年来老病体弱，不能再出外活动了，也谢绝一切采访及会友。他说：“可能都没机会再见面或电话联络了，若有事情，请与我的儿子黄友嘉联系，你要多出一些好书，多写一些文章啊。”听到他的这通告别电话，我不禁潸然。而今他以96岁高寿辞世，福寿双全。太史公曾在《史记·孔子世家》中曰：“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保欣学长，您是我们厦大香港校友的骄傲，我们永远以您为荣！
斯人长逝，悲歌未彻。风雨如晦，鸡鸣不已。谨以此文悼念黄保欣学长。
二〇一九年七月卅日夜书于香江
注：原文略有删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