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第一个厦大中秋和第一次博饼
记忆不是个好朋友,时间越长,它跟你越疏远。我特意查了一下,1995年的中秋节是9月9日。
那年我考入厦大,去了遥远的南国。我是哪一天到的厦门?哪一天报到的?想不起来了。我真的很想回忆起最初那些天的一切,每一分每一秒,但我已忘记了太多。一切仅仅浓缩成了一条主线,就像一根泡在海里很久的绳子,拉起来,记忆的碎片像贝壳的残骸零零星星、颤颤巍巍的挂在上边。
这条记忆的主线就是初到异乡为异客的冲击感——皮肤的体感,空气的味道,街巷的声音,城市的面貌。记忆的碎片有报到、入住宿舍、认识室友、买生活用品、理发……高速发生的一切让我的大脑又兴奋,又一片空白。一连几天我连滚带爬地出没于三家村、芙二、南光、一条街、白城,还去了趟中山路,头上时刻顶着一头雾水,既是因为海边的空气,也因为听不懂的话语。
记忆里的一切都是明亮的、黄色的。这条主线,穿过南国夏末的艳阳,留下了一条暗影,尾随在所有新奇、兴奋、忙碌、和喜悦之后,在脑中同样挥之不去,那就是思乡之情。正是这一点把我跟游客的区别开来。每当想到我是要在厦门住下来的,就不禁会想家。
想家总是让人难受的,可大学新生却偏偏要经历两件落井下石的事,一个是军训,另一个就是中秋。关于军训的记忆碎片里,最清楚的那一片,不是在上弦场上遭受太阳的炙烤(那时还是土场),而是咱们有那么多军旅歌曲,教官却非教我们唱《咱当兵的人》,结果唱哭了一大片。天天那么大的太阳,照理应该唱“我们的队伍向太阳”,可偏偏得唱“自从离开家乡,就难见到爹娘”。
然后就是中秋。我那时对中秋节,除了心里装着月亮很圆、要吃月饼、全家聚餐这三件套,并没其他感觉,中秋古诗读了不少但全是纸上谈兵,甚至连赏月都漠不关心。跟本原因是中秋节不放假,那时别说小长假,中秋节连提早放学都没有。
但其实,中秋团圆这四个字是与生俱来的一项盼望和功能,时候到了,自然会激活。就在1995年,生平头一回,我的心因为中秋而激荡起来。没想到中秋节有这么大的威力,让我心里扯开一道想家的大口子,非得做些什么把它填上。
那时的思明南路和演武路的路口,靠近厦大邮局胡同处有个杂货店,也卖食品。我在那儿买了一盒月饼,还记得是个方盒的,装四块,上面特意说有蛋黄。然后去旁边胡同里的厦大邮局把它寄回家。工作人员说这必须用木盒包装,邮局没有,让我去旁边杂货店看看。我又回到杂货店,跟老板好一番交涉。印象里他差不多七十岁了,几乎只会说闽南话。他没想到有人居然要邮寄月饼,那时的月饼包装不像今天这么穷凶极恶,都是软塌塌的,大老远寄到了就直接成莲子羹了。不过最后他终于明白了我要干啥,然后又费了半天劲,他也终于让我明白了要下午去取,因为木盒得现做。他给盒子量了尺寸,我就把月饼留在他那儿了,管它最后邮走的是不是这一盒呢。现在看来,隐约貌似原始的区块链思维。
多说一句,那个杂货店隔壁是个小炒店,97年辽足降级到甲B第一场比赛客战厦门远华,辽宁老乡包了俩大客去助威,晚上在这店的二楼干掉了无数雪津。
反正最后事情是办了。这番折腾不算小,花的钱也不少。绝对不是理智消费,但我当时真的是被中秋的氛围给压倒了。
然后就是中秋节当天,前边说过是9月9号。白天的事情我彻底忘了。晚上被同住芙二的俩94级沈阳老乡领去白城,认识了一些更多辽宁老乡。心不在焉地喝了点儿啤酒,吃了点零嘴儿,听大家扯了点儿蛋,应付着看了两眼月亮,就回宿舍了。
令我终身难忘的事情开始了。
其实走到芙四就很明显了,但我没在意。直到回到芙二才发现,怎么整个楼都这么热闹!难道军训取消了?全世界新生联合起来了?可是回到宿舍,却发现没人。
原来他们都在隔壁宿舍。一堆人像玫瑰花瓣一样大圈套小圈地把几张桌子围在当中,二铺上面也有人。大家弯身弓背,前仰后合,搂别人肩膀,拍自己大腿。手舞足蹈之间,有一只大汤碗被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地递来递去。有时外围的同学还会一脚踩在床板,一手抓着床柱,探身把另一只手伸进人群中间,造型就像印度小火车的乘客。一张张年轻黝黑的面庞,或连笑带叫,或长吁短叹,中间夹杂着“哗啦啦啦”的脆响。全天都闷闷不乐的我一下子来了精神,赶紧凑过去,看到大家在玩儿一种陌生的游戏。
“哎呦哎呦!哇塞哇塞!布克来了!lén全了lén全了!”
“Wuooaaa!(大概类似于‘物乌啊~~~’,一种闽南人特有的‘哇’,注意,全程一定要鼻音盖过嗓音)布克!你跑到哪里气了?到促早都早不到!”
“来来来!(文字没法形容闽南人怎么说‘来’,一种极度的淡定从容,听起来极度舒适),浪布克先来!浪他来浪他来!”
还没等我问这都是在干嘛,手里已经被人塞了一大把骰子。大家此起彼伏地说着“来来来”,还有很多只手在捶我肩膀和挠我后背(一切都极度舒适)。我虽然一头雾水,但脑袋还没短路到一边大喝“好看我的!”一边把骰子扔到桌子上或撒地上。既然有人把一只大海碗递到我面前,我就顺利地做出了大家期待的规定动作。哗啦啦啦!
那天我的战绩如何,当然想不起来了。以上的情景,也是我在二十七年后的中秋这天,扯着回忆的主线,依靠想象装点出来的。虽然是再加工,但我敢担保当时就是这样。我不需要添油加醋,因为真实情况只能更好玩更精彩。那天我知道了博饼,那天我也真正跟同学们融为了一体。还有——
我还记得一个细节。11点熄灯后,好多同学拿出在南光买的各种各样的夜读灯(装电池的,每一个都难以置信的廉价短命),大家又意犹未尽地玩儿了一会儿才散去。我从隔壁宿舍出来,身边有人用可爱的闽普念叨着:“物乌啊~~~!zēn的好suǎng!”。我没立刻回宿舍,而是走到芙二三楼的外廊条石边,看到了八月十五的月亮,就悬挂在楼外凤凰树的上空。那是我真正用心的一次中秋赏月,心里的余兴还在激荡,同时也有一种说不出的舒坦。我终于知道了为啥中秋节诞生了那么多最好的古诗。我是从那一刻不再想家,并爱上厦大的。
对了,我也从此爱上了博饼。哪个厦大人不是呢?博饼是闽南人的命,也是厦大人的魂。骰子掷入瓷碗,欢笑发自心坎。挥洒出的是骰子,却是人生那最美好的一段青春。收获的是会饼,更是生命里最纯真的一场友情。
可是,我毕业后离开了厦门,之后没怎么再博饼过。但每个中秋,我都会想起博饼、母校、和厦门。看着天上的月亮,耳边响起骰子的脆响,同学们舒展的动作和舒适的闽普开始在身边上演。我想念那个遥远的他乡,那也是我的故乡。
谨以此文,怀念我第一个厦大中秋和第一次博饼。
另外,提醒一个小小的冷知识。1995年有闰八月,上文的中秋博饼之后的一个月,10月9日,我们又过了一把中秋,又来了一次博饼。四年五个中秋,好suǎng!
作者摄于1995年中秋前后(那天晚上我就是站在旁边的条石那里用心赏月的,估计午睡刚醒,头发被汗打成绺,一脸懵灯)
(文 | 图 1995级国贸系校友王布克)